◎北大獾

肖恩·康納利的離去，讓人想起小時候。

小時候看電影，是一學期一次的集體活動，一邊一排小朋友，手拉著手去學校旁邊的電影院。印象最深的是看《魯冰花》，全班哭成淚人。老師說你們都是好孩子，不掉眼淚的人沒良心。那時候，還不知道誰是肖恩·康納利。

大一點兒以后，和父母斗智斗勇，每周六晚上，趁他們睡著，沒頭沒尾地看“佳片有約”。甚至以為那一塊小屏幕，就是人類文明的窗口。一部《英國病人》，幾年里看了好幾遍，從來沒看到過結局，就被發現然后被趕去睡覺。那時候，也沒見過肖恩·康納利。

再大一些，叔叔說，有一種電影叫“美國大片”，氣勢恢宏，看得人熱血沸騰。于是認識了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尼古拉斯·凱奇。電視上，看到他就再也不換頻道。這時候，終于見到肖恩·康納利。那是1996年拍攝的《勇闖奪命島》，電視上看到的時候，已經是2000年以后了。

那么一堆肌肉男里面，夾著一個白胡子爺爺。爺爺，但又不是平常見到的老爺爺。還記得他出場的時候，亂披著長發，低著頭，邋遢，虛弱，但是兩只眼睛炯炯有神。然后理了一個發，煥然一新，如此優雅。然后，一瞬間把人扔下陽臺，吊在半空。你回想他在電影里講了什么話，完全不記得了。邁克爾·貝一通狂轟濫炸，哪里來得及搭建起承轉合，可是不管他講什么你都相信。你記得他深邃的眼神，微笑時嘴角上揚的弧度，白白的大胡子，配上渾厚的嗓音，讓人無力抗拒。我總是回憶起當反叛軍挾持了人質，逼他和凱奇投降。他放下武器，一個人緩緩離去，抬起右臂，伸出拇指的樣子。即使是赴死，也依然那么瀟灑自如。

電影里的他，是一個被拋棄的英國王牌特工（和他一樣是蘇格蘭人），被美國人關了三十年，承載著驚天的秘密，卻又沒有人承認他的存在。這難道不就是老去以后的007嗎？他用了一輩子的時間來擺脫007的局限，可是幾十年后，你還是要在他回歸本行的那一刻愛上他，這仿佛是一種宿命。

現在想想，那真是最好的相遇。如果早一點，他是《奪寶奇兵3》里印第安納·瓊斯博士的父親，為兒子注入信仰，在斷壁邊上抓住他的胳膊，挽救他的人生。可是動作戲全都交給哈里森·福特，甚至讓人無從猜想他昔日的榮光。如果晚一點，他是《偷天陷阱》里凱瑟琳·澤塔-瓊斯亦師亦友的搭檔，身手依然矯健，情感上卻添了許多負擔，主動暴露自己的蒼老。只有《勇闖奪命島》最完整地表現出他晚年的神采：性感、親和、幽默、從容。即使力量衰落，依然無所不能，輕松地完成在他人看來不可思議的任務。

也許肖恩·康納利一生都沒有出演過偉大的電影，可他是無可置疑的偉大的明星。我們有時會區分誰是演員，把自己藏到角色里，像李雪健老師。肖恩·康納利可不是這樣，他就是明星，他主演的幾乎都是商業制作，但是他似乎并不因此而受到拘束。

我們今天回顧1962年的第一部007電影——《007之諾博士》，會發現肖恩·康納利似乎從未走遠。他總是尋求著適合自己的角色，既與他人相得益彰，又豐富了銀幕上的自己。有時，你會覺得他的優雅和別人是有距離的，但是這種距離又從不遙遠。他很少挑戰價值，他只是解決問題。看起來，他始終都是007，又或者從007開始，他就一直在借機表演著自己，散發著最誘人的肖恩·康納利的光彩。

據說，他曾經被邀請扮演《指環王》里的甘道夫，因為看不懂劇本，就不演了。這當然讓人遺憾，可是又覺得這樣是更好的安排。即使到最后一刻，我們還是記得他擁有的鮮活的肉體。也許到了天上，他也還是會給上帝秀秀肌肉說，看看，貨真價實。

傳播的曲折，使得在肖恩·康納利告別銀幕以后，像我這樣的中國觀眾，才剛剛在電視上，或是在租來的DVD里，與他相遇。那時不會想到，不過十幾年過去，買票進入影院，已經成為很多人的日常生活。我想，以后我們看電影的方式還是會不斷改變。但是在我心里，肖恩·康納利的形象永遠都不會改變，那是一個白胡子的007，他有很多秘密，也有很多遺憾，但是最終，他會戰勝一切，瀟灑地轉身離去。那是來自另一個時代、另一種質地的溫暖回憶。

再見，肖恩·康納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