院墻
□ 張春雨
孔凡仁后來引以為豪的,是他赤手空拳贏得了地主朱家的三間西屋,目不識丁卻娶了朱家知書識禮的大家閨秀朱文秀。
1938年,他的父親孔慶余和二叔孔慶生從山東老家逃荒,討飯來到河南落腳,朱家集首富、朱家太爺朱有德收留了孔家弟兄在家當短工。
孔家弟兄倆干活兒不惜力,也不講條件,只為果腹。眼看年屆四十,十冬臘月天還是自己動手洗衣縫補,朱太爺作為一族之長,做主把本家一個破落戶李寡婦再醮給孔慶余,將三間西屋騰出來兩間給他們做新房,一家人視老太爺為家尊,不分彼此,渴了就喝、餓了就吃,路不拾遺、夜不閉戶。
李寡婦肚子爭氣,轉眼給孔家生了一個大胖小子,求朱太爺起名。老漢喜得合不攏嘴,說為人處世要講仁義、懂禮數,按輩分就叫孔凡仁吧。小凡仁生下來沒奶吃,李寡婦急得團團轉,叫孔慶余把留的紅薯母剁開擠紅薯津。小孩喂了乳白色的生紅薯津不消化,腸絞疼又不會說話,夜里哭得哇哇叫,哺乳期的朱家媳婦聽見了就喊“抱過來吧”。兩家人伺候一個小孩,反復按摩不厭其煩,揉好了肚子,還喂足了奶水。這一年是1942年。
孔凡仁生不逢時,朱家集從春到夏滴雨未下,糧食顆粒無收。因為派糧,地主家也保不住了,朱家六個千斤儲糧囤子見底,老太爺又氣又急,一命嗚呼。辦完喪事,立誓心甘情愿做牛做馬報答朱家的孔慶余累死了。過了年,李寡婦也餓死了。老二孔慶生替派了丁的朱家從軍,當了“胡子兵”,好歹有條活路。朱家太婆吃齋念佛,說孔家給咱種地,一個院子住著,跟一家人一樣,老爺子在世的時候從沒把孔家當過外人,小凡仁剛會說話,就當親孫子好好養著,將來好給他爹燒紙、上香、續香火。
1948年,朱家集解放了,孔慶生回到莊上,這時打土豪分田地好不熱鬧,朱家從上到下一個不留全是壞分子,當家的是朱老太爺的長子朱東禮。朱東禮娶原配生子朱文舉,原配病故續弦生女朱文秀。這一斗地主可慘了,朱文舉有一次被斗時澆了冷水淹得過狠,受了刺激說話從此大舌頭;朱文秀戴上地主帽子無人敢娶,過20歲了還沒人提親。
朱東禮家除了堂屋五間自住,別的房子都被工作隊分給了貧農,孔慶生獨自帶著侄子孔凡仁住到分來的三間西屋。朱家集已經改成鄉,工作隊給貧農分有任務,要和原來的雇主撇清關系,不能稀里糊涂。為了劃清界限,孔慶生將西屋正門和窗戶用土坯砌上,在西墻開門窗,西屋改東屋,朝向大街,進出也方便,從此不再走朱家院子。孔家這一改不要緊,原來的一個院子成了兩個院子,農村人講究,屋檐流水不能流到別家,否則對別家不利。孔家改了門戶,后屋檐水從朱家院子流過,兩家為此爭吵了好幾次,鬧到互相不理睬,積怨越來越深。
后來,朱東禮當了生產隊長,一次到湖北出差換大米,遇到一個能說會道的山里姑娘劉淑云。18歲的劉淑云跟著回來嫁給了大齡青年朱文舉。屋檐水這種問題,在劉淑云這兒就是小菜一碟。她說,爹,咱的門樓也該修了,圍墻還不一道兒砌了?別處用土坯,緊貼孔家后墻處要用青磚砌,隔水。
以后每逢下雨,孔家屋檐水劃著美麗的拋物線撞到這堵墻后順流而下,在墻縫里交織旋轉,反彈四濺,漫無目的,恣意妄為。夏秋季節連陰雨時間長,或者冬天的雪化得慢,水透過原來的門窗土坯縫隙悄無聲息滲到孔家老屋內。每逢到了夏秋季節,老孔不得不挪開堂屋后墻的家具,不停地往里墊干土,像牛鋪,苦不堪言。
久而久之外墻土坯斑駁,有幾處驕傲地長出了灰色的狗尿苔和青翠的瓦松,有愈演愈烈之勢。每逢此時,老孔看到墻上跟地圖一樣的花花綠綠,就像有人打他的臉,心里跟針扎一樣。老孔跟侄子說,這仇咱早晚要報。
朱家太婆、朱東禮和孔慶生生病,先后離世。孔凡仁18歲當了隊長。劉淑云跟朱文舉商量說,咱妹都32歲了,看有本事的,只要愿意娶,嫁了吧!朱文舉默不作聲。村里的泥瓦匠班頭馬五爺上門說親的時候,孔凡仁聽了馬五爺的話滿口答應,只說了一句“俺家窮,種地戶出身,可別委屈了老東家”。定下婚期臘月二十六,朱文舉把十來棵泡桐樹都放了,給朱文秀做了一個板箱、一個立柜,孔凡仁托人跑到縣上買來黑洋漆,粉刷粉刷就算有家具了。劉淑云把自己結婚時做的兩床新棉花被子也給了朱文秀。
朱文秀肚子鼓起來的時候豌豆花盛開,上邊給了每人自留地,還有救濟的糧食種子。孔凡仁想試試娘們兒,說:娃快要出生了,這堂屋后墻可不咋地……朱文秀二話沒說就去找馬五爺,從哥嫂的院子里拉了兩車磚頭,朱文舉也過來幫忙,從里屋把以前砌住門窗的土坯換成青磚,又抹了石灰,那些花花綠綠的地圖和狗尿苔、瓦松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基礎,煙消云散了。朱文秀生下來的是個男娃,孔凡仁很喜歡,起名祥福吧,老輩光知道受苦了,娃們好好享享福。
孔祥福29歲那年和河西房店的房玲訂了婚,女方父母對祥福很滿意,提出房子要蓋紅磚小樓,樓頂起脊,用紅機瓦。好事快辦,原來的老屋堅決不能要了,孔凡仁滿口答應,說蓋就蓋。底層三間,二層三間,還按原來的地基砌墻,孔凡仁唯一的要求是一樓墻根要像城里人一樣做水泥的散水。河沙石灰、機磚機瓦、椽子檁條里子梁,花光了孔凡仁的糧囤,蓋房都是村里老少爺們兒幫忙。一個月功夫起一座紅磚小樓,喜慶,舒展,這在附近村里也是不多的,大家臉上都洋溢著笑容。
最揚眉吐氣的是孔凡仁,當村干部這么多年,都沒有這座樓讓他有存在感。別人是青磚大瓦房,他是兩層的紅磚機瓦房。他專門換了臺百泉牌新款收音機,見天聽天氣預報,掐著指頭盼望下暴雨,最好是連陰天,屋檐的水可以隨心所欲地拋灑曲線,我高我任性。
作為孩子的舅,朱文舉什么也沒說。孔祥福完婚第二天,劉淑云找來馬五爺的兒子栓柱,準備了兩車磚,要把那堵年久失修的青磚墻拆了重砌。栓柱說:“你打算砌多高?算了吧,以后都興蓋樓了,過幾年你就該眼氣別人了,還砌啥墻。我給你在五間大瓦房屋脊正中間先立一個泰山石敢當吧,擋擋煞氣。屋檐水的事,能飚多遠?現在雨水少了,一年下不了幾回雨,咱這兒還旱哩!你沒聽說水是財氣嗎,它流到咱家,是給咱聚財哩。你淹人家幾十年了,人家現在過得也很好嘛!”劉淑云張了張嘴,沒再說啥。她知道,這也許是最好的選擇了。
1999年,劉淑云的孫子朱永強如愿考上了理想的大學,學的公路與橋梁工程專業,畢業后分到了市公路局。劉淑云想起孫子就喜得合不攏嘴,逢人便說:“俺永強擱市里有門面房、有樓房,賃房子的錢都花不著,唉!要恁些房子有啥用處?”她說一遍又一遍,連院子里的雞鴨聽了都遠遠躲開。朱永強每次開車回家,她都說一遍:“孩子,你把家里房子翻翻吧,你看椽子都朽了。”朱永強說:“奶奶,你都七八十歲了還翻啥房子,城里有房子,以后最不值錢的就是房子,你隨便挑著住。老家的宅基地咱也別再蓋房子了,看以后發展,老百姓也是去城里買房子,村子慢慢都會搬空哩!”
2017年的一個深秋,朱文舉去世了。劉淑云最后看了一眼自家的院落和隔在孔凡仁小樓間的那堵墻,悵然若失,依依不舍地跟兒孫去了市里安度晚年、含飴弄孫。
兒子孔祥福和兒媳婦房玲去給大學畢業在市里上班的孫子看孩子。失去了老伴的孔凡仁正站在自家那棟老舊的紅樓上,放眼望去,周圍人家灰墻小樓一座連一座都覆了尖頂的彩鋼瓦,有人住的宅子里,留守的基本都是老年人。他已經看不見別人家院落里的人和樹,樓房林立,阻擋了望向村東那條大路的視線。劉淑云搬走了,他有點悵然若失。
責任編輯:楊姍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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