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憶里每年的清明前后必下雨。

一場清明雨后，田野里生機盎然。麥子一夜間抽穗了，穗頭上還晃動著晶瑩的水珠。油菜花寂了，一地碎金，花落不失香，田野里還奔跑著油菜花的香氣。花落果生，油菜角飽鼓的有點兒夸張，像村口奶孩子的少婦總是穿著小兩號的上衣。夏枯草更像是得了仙露，只一個夜晚便織好了一地綠毯，過不了多久，這里將是一片片的紫云花海。

田野里莊稼生長，野草也在生長。一場清明雨后，什么野燕麥、野辣菜、鴨兒長、老母豬油都肥嘟嘟的。蒲公英最歡喜，像舉起一把把小黃傘，又像托舉著一個個小太陽。地丁開花了，花小色艷，點綴著田野里的溝溝壑壑。野薺菜開花了，一片又一片，碎小潔白，叫它們微云吧。菜地里的芫荽也開花了，腰身膨大，像足月的孕婦，快給它們系上一根紅腰帶吧。

仲春，因一場清明雨而歡喜，也因一場清明雨而憂傷。“清明時節雨紛紛，路上行人欲斷魂”。清明是人們懷念逝去親人的節氣。

人們為什么把清明選在仲春？仲春，天地明凈，萬物萌芽之初，是一年中最清新、最潔凈、最美麗的時節。把清明選在仲春，那是對已故親人最好的安放，也是對生者最好的安慰。也許還有一個原因，是為了讓我們對生命有更深刻的認知。這么美的季節誰又能留住？像青蔥歲月，一閃而過，人們心里不免生出遺憾和傷感。

在最美的季節里看風景，會讓人產生時間的緊迫感。在最美的季節里悼念逝去的親人，人們也會看到光陰的無情。天空湛藍，田野清亮，一縷縷青煙在綠波中蕩漾，前路如此清晰。此時，人們除了心情沉重外，也會更加熱愛生活，珍惜光陰，珍惜生命，珍惜這世間的親情、友情、愛情。

歷代文人傷春惜春的詩句不少，《紅樓夢》里的林黛玉更甚，百花凋零時她扛著花鋤、提著花籃，將落花收起、掩埋，堆出一個個香丘。“花謝花飛花滿天，紅消香斷有誰憐？一年三百六十日……”讀高中時，寢室里常響起這曲《葬花吟》，我也愛唱。現在看來，在人生最美好的年華里傷感，那真是“少年不知愁滋味，為賦新詞強說愁”。中年以后，我不再唱了，傷春悲秋有何用，不如集中精力做自己想做卻沒有做的事情。

每年的春日父親什么都可以忘記，唯獨忘不掉清明時去給爺爺、奶奶打掃院落。到了祖墳，父親就忙活起來。他用鐵鍬仔細地把墳地周圍的雜草去除，再重新給墳頭換個新帽。前幾年，家里的坎兒快過不去時，我發現父親有時會跑去爺爺、奶奶墳前，薅一把草鋪在地上，點支煙，坐上一會兒，回來后又忙碌上了。我相信親情的力量是不會被時空阻隔的。

后來，清明慢慢走進了我。那一年春天，我收到四姑車禍的消息正值下班高峰，水果攤前圍滿了人，而我卻躲在里面的小房子里淚雨滂沱。那年，我三十歲，四姑大我六歲，我們一起長大。我心里很難接受四姑的離去，她還那么年輕、那么漂亮，怎么就走了呢？再到清明，我夢里出現了四姑的身影，青布衫，大辮子，粉面桃花。

姥姥走后也到了我的夢中。姥姥高個子，圓臉，小腳扭來扭去忙不停。我幼年和姥姥睡在一起的時候多，最深的記憶是姥姥總在昏暗的煤油燈下錐針走線，納鞋底，納鍋蓋。刺啦刺啦的聲音在黑夜里那么刺耳，但聽起來卻很解氣，像拿著一根長竹竿通著堵塞的煙囪。姥姥做活時完全忘記了身外的世界，生活的愁苦被她一針針、一線線譜成了音樂，至今仍響在我耳邊。姥爺走后也走進了我的夢里，他還是那么愛笑，笑起來像彌勒佛。

爺爺、奶奶走后也到過我的夢中。爺爺、奶奶都是在父親的懷里走的，他們走得安詳，沒有太多痛苦。

那個清明，我夢里走來了房東大爺。那年冬天，我生意失敗，臨近春節時，抱著兩個月大的兒子又回到了那間小屋。大爺很快點好爐子，小屋里頓時溫暖如春了。那一年春節，我經濟困難，大爺家的幾碗扣肉和一盆排骨湯都端了下來。“小孩吃奶，你要多吃油水，娘胖兒肥，小孩胖點兒聰明。”在夢里，我大聲喊著大爺，可他一點兒反應都沒有，揮動著大蒲扇笑嘻嘻徑直向西走去……醒來后的我一臉淚水。

2022年的冬天，田野里刮過一場惡風，多少老人像莊稼一樣被大風卷走。他們走得那么匆忙，有的甚至都來不及和家人打聲招呼。我母親也病得很重，父親和大哥開始商量母親的后事，我們姐妹還不甘心，想盡辦法讓母親吃口飯、喝口湯。

那天中午，母親躺在醫院的病床上，醫生給我們下達了最后通知。母親又喊不應了，我不停地揉搓著母親的雙手，她的雙手還溫熱。我輕拉著母親的每個手指，十指連心，希望母親趕緊醒來。我又揉起母親的雙腳，用力摁她的腳心，希望母親的末梢神經也快點蘇醒。半小時后，母親從混沌中醒來，喊一聲媽，她又應了。一個月后，母親挺過來了，這個春天她又可以在小院里曬著太陽聽枝頭的喜鵲開會了。

　　我愿意安靜地等，在三月最后一天等一場清明雨的到來。哦，清明雨，親愛的，請你不要再悲傷，你看，春在延伸，夏在成長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