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草家族

□ 李月強

早年，我每天的任務是薅草、剜草、割草、鋤草。十多年前，我打工回來，在家里幫父母種地，我的工作依然是薅草、剜草、割草、鋤草。

野草家族的每一個成員生命力都很頑強，它們是懂得生存技巧的。

鍋巴草多根，一節一根。它順著小路生長，小路多長，鍋巴草就鋪多遠。秧子草也是一節一根，但凡薅草時一根沒拉出來，它很快又在田野里開起火車來。麥田里的澀拉秧最狡猾，麥子不起身，它不探頭，麥子一起身，它就順著麥子爬上來了。一株澀拉秧十個頭，十個頭爬上十株麥子，一秧一麥。薅吧，一根根挑線匹子一樣，薅到頭大。若不薅，它能爬到麥子頭上搭涼棚。待到割麥時，澀拉秧纏著收割機走不動。

麥田里的野草難纏，但名字很誘人，什么野臘菜、薺菜、面條菜、“鴨腸”“老母豬油”等，有素有葷，聽著像晌午飯快端上桌了一樣。

一株株野草能和吃的扯上關系，只能說日子難過。我記事時，春天的日子還很艱難。田野里的麥子剛起身，糧缸里的糧食見了底兒，地窖里的紅薯也沒了，最美的春天卻是人們最難熬的季節，俗稱“苦春”。那時的日子雖然難過，但人們會投入更大的熱情自救。父親在煤油燈下打編涼席，扎笤帚、炊帚，然后抽出扁擔，一頭涼席，一頭笤帚、炊帚，挎包里裝上窩窩頭和水。一切準備妥當，父親便隨村里的年輕人一起去南方換大米。父親去的南方是信陽明港，有時去湖北武漢，還去過湖北黃石，那里有碼頭，我家的涼席“坐”著船到了更遠的地方。

每年春天，父親都會挑著擔子去南方幾趟，每次一周左右。最長的一次用了十二天，是為了等另一位同去的叔叔。父親每次從南方回來都挑回兩半袋大米，我們歡天喜地，母親臉上有了笑容。一大柴鍋水倒入一碗大米，兌上一瓦盆野臘菜、薺菜，熬出一大鍋噴香的野菜大米粥，我們姊妹六人吃得很是香甜。

我越來越覺得自己也是家鄉田野里的一株野草，在他鄉始終扎不下根。我打工回來后更加留意起家鄉田野里的野草來，“鴨腸”匍匐于地四處瘋狂拉秧，抓起一株，能拉出嘟嘟嚕嚕一大串。也許當年為此草起名者最先想到了豬腸、牛腸、羊腸，只是那樣的夢太奢侈了，不如鴨腸、雞腸更靠譜。“老母豬油”肥嘟嘟，青綠色，葉片總是嫩汪汪、油光光，看到它即刻想到豬油也不奇怪。早年的豬肉稀罕，豬油更金貴。老人說，吃肉只解三天饞，喝肉湯解二十一天饞，但是吃豬油就能解七七四十九天的饞。這就導致豬油價格比豬肉貴不少。

早年家里改善生活吃大油，豬板油或者豬花油熬出油脂盛進陶罐里，蓋上蓋兒。很快，陶罐里的豬油凝固了，濃白細膩，每次炒菜鏟出小半鏟，一鍋蘿卜菜都香出豬肉味兒來。尤其是搟面條，一大鍋面條煮熟后，鏟點兒豬油放鍋里，面湯上飄起大油花，那湯面立即有了靈魂，眼前好似一鍋濃香四溢的大骨湯。

豬油香，我們眼里的油滋啦更香。熬完豬油后的油滋啦是我們的最愛。豬板油熬的油滋啦酥脆無比，入口即化，豬花油熬出的油滋啦有嚼頭，越嚼越香。一小塊油滋啦含在嘴里，就像含了一大顆方塊糖，我們在嘴里蕩啊蕩，舍不得咽下去。那時的油滋啦可大有用處，一大碗油滋啦配一盆胡蘿卜，案板上剁碎，再煮一大把紅薯粉條，剁進去。盤出一大瓦盆油滋啦蘿卜粉條餡，包出一鍋大菜角子，一家人吃得香噴噴的。現在網上說動物油吃多了對心腦血管不好，可在中醫眼中豬油還是一味藥呢！

夏季的田野，莊稼多茂盛，野草就多肥美。豆地和玉米地里的秧子草、稗子草、谷苗草（狗尾草）、老驢拽（白稗草）、雞冠子草，還有燈籠棵、星星草等。從野草的名字就知道，夏天吃的比春天好一些，什么燈籠棵、星星草，多么詩意的名字呀，吃飽肚皮誰都有詩意。

舉目遠眺，這時，溝溝坎坎上的茅草開了花，雪白的茅花如微云一樣在田野里飄蕩。家鄉人管茅花叫茅煙兒，把花喚成煙兒，這得是多么輕松愜意的心情啊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