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天翔

“豆腐——換豆腐嘍——”

清晨，吆喝聲在村口一響，我就坐不住了。

我在燒鍋，母親在炸醬豆。豆稈在鍋肚里吱吱啦啦地燃燒，那吆喝聲卻如鼓點在耳邊敲打。炸醬豆的香味飄滿灶屋，我卻想著鮮嫩的豆腐。

“娘，俺去換豆腐吧。”

“急啥，炸好醬豆再去。”

醬豆好炸，五六把火一燒，鍋就滾了。要掀大鍋起饅頭和稀飯，母親讓我拿著面瓢去堂屋里搲豆子。豆子在堂屋東間的瓦缸里，缸上面蓋著鍋簰，鍋簰上壓著兩塊磚頭，拿掉磚頭、掀開鍋簰，蹬腿、彎腰，頭伸進缸里，我搲出一滿瓢豆子。怕豆子撒了，我把瓢里的豆子又抹進缸里一些。

秋天，我家種了三畝豆子，收了八袋黃豆。種麥子、買化肥賣了四袋，榨豆油、軋人造肉用了一袋，曬兩盆醬豆用了半袋，就剩半缸豆子了。月把，母親才同意換塊豆腐。可能年輕的你會說，打豆漿喝也不錯，可是1990年的農村沒有豆漿機啊。

我端著豆子出來，妹妹在院子里等我。她拿了一個大瓷碗，要和我一起去。平常，妹妹不樂意做我的跟班：我下池塘里捉魚摸蛤蜊，讓她端個盆，她都噘嘴；我爬樹摘梨打棗，讓她遞根棍，她都瞪眼。

今天，聽母親說我去換豆腐，她卻愉快地跟著我。我知道她是想監督我，怕我偷吃豆腐。看我出去，小狗阿黃也搖頭擺尾地跟著。這個小東西，它也要監督我嗎？

換豆腐的叫龐大成，是前村龐圍子的。進了楊樓，龐大成在村口吆喝過了，就挑著擔子來到池塘邊的水井旁，摸出煙袋嘴，邊吸煙邊等村里人來換豆腐。我端著豆子正走著，田大河趕上來了。他端著一小膠盆豆子。

他看著我端的豆子說：“真干凈，我得排在你前面，要不然龐夾子（因和螃蟹的讀音相近，村里人喊龐圍子的人叫龐夾子）該挑毛病了。”說完，田大河快步走了。其實，他一個大人，就是不加快腳步，我也跟不上。

來到井邊，我看見有六個人圍著龐大成和他的豆腐擔子。他們在等龐大成過缸子。龐大成換豆腐不用秤，而是帶著一個白色的瓷缸子，用缸子量豆子：一缸子豆子換一大塊豆腐。

等了好一會兒，我才把面瓢里的豆子端給龐大成。他把豆子倒進缸子里：不到兩滿缸子。龐大成竟切了兩大塊豆腐。龐大成端著豆子讓大家看，說：“看人家的豆子干凈又飽滿。”龐大成還指著剛離開的田大河說：“那個人端來的豆子又癟又臟，我真不想換給他。他是個小氣鬼，捏死跳蚤還留下腿。”龐大成的話，讓大家樂得前仰后合，來換豆腐的楊鐵頭笑得碗里的豆子都撒了出來。

兩塊豆腐端回來了。按母親的計劃，中午煎一塊，留一塊生臭豆腐。

母親要洗衣服，我和妹妹在院子里踢毽子。正踢著毽子，阿黃卻跑了出去，在院門口汪汪叫著。阿黃耳朵靈，有個動靜都跑出去叫兩聲，我們懶得管它。

可是，這次阿黃的叫聲越來越急促。我們還聽見一個女孩在大聲喊：“大姐！大姐！”母親放下衣服，甩著手上的泡沫就出去了。

原來是小姨來了。

小姨是騎著大舅家的自行車來的。從外婆家到陳店街四里路，從陳店街到楊樓六里路，一共十里路呢。妹妹和小姨親。小姨給妹妹買了一個粉紅色的蝴蝶結，妹妹別在馬尾辮上，拿著小鏡子左照照右照照，拉住小姨的手一口一個小姨地叫著。

我坐在院子里，無聊地翻著一本連環畫。母親邊洗衣服邊和小姨說話。母親問外婆的腿還疼嗎？問大舅母還那么摳嗎？問人家給小姨介紹的對象見面了嗎？小姨說外婆還得拄拐，說大舅母連自行車都不想借，說那個男孩挺老實已定親了。說到那個男孩，小姨聲音很低，不過我還是聽見了。

母親把衣服洗凈、晾好，屋檐的影子已縮到墻根。該做午飯了。不年不節的，家里沒魚沒肉，雖然養了五只母雞，還指望它們下蛋，就是母親舍得，小姨也不讓殺。母親就在小鍋里炕油饃。

豆腐是煎了，兩塊豆腐都煎了，不是做菜，是燉了豆腐湯。母親還切了一個大蘿卜，加了一把粉條、兩根人造肉，燉了大半鍋豆腐湯。我們都吃飽了，還給父親留了兩碗湯、三個油饃。

吃過午飯，小姨和妹妹在院子里說話，母親卻把我叫進堂屋。母親又要給小姨帶東西了。母親常說，她和大姨、三姨、四姨都出嫁了，三個舅舅又不當家，小姨偎著外婆受苦了。可是，我們家又能有什么呢？吃鹽、灌燈油，都指望賣雞蛋換錢。一年到頭，我和妹妹才換一身新衣服。錢、衣服，母親都給不了小姨。母親只有給小姨裝點黃豆。

找來一個化肥袋子，我用手支著袋口，母親拿面瓢去缸里搲豆子。看吧，一瓢豆子倒進袋子里，一頓煎豆腐沒了；又一瓢豆子倒進袋子里，四盤炒豆芽又沒了。看母親一瓢接一瓢地搲著，我都心疼。第六瓢豆子搲出來，我掂一掂袋子說：“中了吧！咱還得留種哩！”母親看了看缸里的豆子，又搲了兩瓢。用繩子把袋口扎住，母親掂著袋子放在堂屋條幾前的地上。

瞅母親出去了，我使勁朝袋子踢了幾腳。

太陽西斜，小姨要走了，母親進堂屋把裝黃豆的袋子掂了出來。

把袋子放在自行車的后架上，母親拿繩子正綁著，豆子卻漏了出來。

黃澄澄的豆子一粒粒落到地上，跳躍著、滾動著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