懷念老伯

□張海燕

老伯一生與牛牽扯不清。

聽聞老伯年輕時是使牛耕地的好把式，再犟的牛到他手里都得服服帖帖。

要說他與牛的淵源還得從大鍋飯時說起，那時大家同勞作共生產，同吃飯共生活，有福同享，貧窮共擔。我父親兄弟五個，加上爺爺奶奶姑姑，一家八口人，只靠隊里分的一點糧食根本不夠吃。不甘于貧窮的老伯便鋌而走險去正陽買牛，到明港賣牛，不曾想被人揭發搞投機倒把，錢沒賺到多少，反而被抓進去了。牽牛繩販賣牛在那個時代是罪不可恕，老伯也因此背上了一生的罪名。

改革開放后允許個人養牛了。他愛牛愛到骨子里，視牛如子。從牛犢一生下來，他便悉心照料，幫其梳理毛發，撓癢癢，趕蒼蠅，割最時令的鮮嫩的青草。他把牛犢看成全家的希望：既可以當耕牛使，還可以賣了給家里增添一筆不菲的收入。耕牛是農民的伴侶，犁地用牛，拉車用牛。

牛得吃草，我和妹妹就早出晚歸放牛。一頭是母牛，忠厚老實；一頭是母牛的兒子，小公牛，性格暴躁火烈，一不小心，就尥蹶子跑得不見蹤影。你若想阻止它，除非你不要命了，它還會用尖利的長角向你進攻，誰敢？

想想，那時我是伴牛如伴虎，心里總期待著，這小公牛別神經興奮。可禱告是沒用的，它看見別的牛就興奮了，掙脫韁繩飛奔過去，同別的牛牴了一陣。我又不敢上前，眼瞅著它一會兒就沒了影。我哇哇大哭起來，所以鄰居常取笑我，說放牛就是哭牛。

最經典的一幕是，我和小牛一前一后地走著，也許是因為我走得太慢了，擋著它的道了，它用頭將我高高地頂起來，又重重地放在地上。我顧不得哭泣，連忙爬起來，躲到一邊，生怕被它粗壯的蹄子踩住，那才是我真正的災難。

我氣急敗壞，回來后把它拴在椿樹上，拿一根大棍子打它。但不敢過分，怕它掙跑了，又怕它記恨我，若是它報復我，我以后的日子更難挨了。我只是小心翼翼地打它幾下，草草了事。

放牛我是極沒有耐心的，每次牛吃草都是吃到讓我忍無可忍，我才回家。但是每次我放牛回來，老伯就拿出一大筐青草，拌上草料喂牛。牛明明已經吃飽了，卻還可以吃得津津有味，一筐草吃完還意猶未盡。我懷疑牛是吃不飽的，不，我相信牛是永遠吃不飽的。

老伯對牛的感情最真摯，是愛恨交加。他如果放牛，必須7時就走，12時才回，下午2時走，8時才回。他的標準是牛的肚子上側的凹陷變得平坦，甚至突起，這樣才充分說明牛已經飽食了。

夏天太熱，我怕他年紀大受不了，讓他走晚些，他偏不聽。他說，閑時養牛，忙時用牛。牛在他的放養下，膘肥體壯，毛色光亮，與別的牛比精神更好。他愛牛，但打起牛來比誰都狠。究其原因竟是牛不好好吃草，就像母親生氣因為孩子不好好吃飯。他脾氣暴躁，但從沒打過孩子。

每次他讓牛吃得肚兒圓后，還要割滿滿一大筐草。老伯太勤勞了，他總是我們家第一個起床的人，是我們家最能干活，也是最會干活的人。他總是未雨綢繆，計劃好近幾天的農活，全盤部署好一個忙季的活兒。

老伯一生對莊稼情深似海。

他總是太較真，見不得地里有雜草。在村南小河邊，我家有一塊菜園，除了農忙時節外，他一有空就到菜園擺弄。菜地里寸草不生，菜長得旺盛茁壯。地干了，他就顫顫巍巍地從小河溝里挑水澆菜。在他眼里，牲畜、莊稼就像農民的命一樣，他傾盡全力去呵護，沒有半點馬虎和懈怠。

有一年，我家在那片菜園種了瓜，他精心侍弄，等到瓜快熟時，他就住在瓜棚里。那年雨水很多，小河里漲滿了水，過河時很困難，晚上飯做得晚了，他就不回來吃飯了。我想想就難過，為了看瓜不吃飯，值得嗎？

他逐漸老了，身體漸漸不如從前。一個陰雨天氣，他仍舊出去放牛，牽了兩頭，跟了一頭。走在田埂上，兩頭牛，一個在前，一頭在后，不知怎么地，繩子牽絆著他，田埂又太滑，他摔倒了，還吐了血。自此，他的身體變得更差了。

老伯啊，愛牛勝過愛他自己，讓人心酸無語。一輩子干活拼命，一輩子勞勞碌碌，一輩子一無所有，一輩子無福享受，一輩子要強好勝。從不甘讓自家的莊稼和牲畜長得不如別人家的壯實，他說這是做一個莊稼人的本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