喻璽

我七八歲的時候，已經有了虛榮心，要是看見村里的小伙伴哪個添了新衣，我就會回家找父母要，如果父母不答應，就會哭鬧一陣子。但最后的結局大多是，不僅東西沒要到，還會換來父親的責罵甚至是耳光。每當這種時候，母親總是跑過來把我拉在身后護著，數落著父親往門外推。等父親出門忙活去了，母親就會蹲下來心疼地把我抱在懷里，默默地陪著我流眼淚。20世紀70年代初期，農村還是憑工分吃飯的，我姊妹6人全靠父母勞動，飯都吃不飽，平時哪還有多余的錢去添新衣服。一年四季，我們的衣服都是大的穿舊了給小的穿，上面總是縫滿大大小小的補丁，不到過年很難添上一件新衣服。即使做了一件新衣服，也是先放著不舍得穿，除非走親戚或者趕會的時候才穿。但那時我年齡小，根本不理解父母的艱難，只要看見鄰居家小孩有的，還是會鬧著找父母索要。

記得我上小學一年級那年，夏天的天氣特別熱，學校里的男生大多都是穿個褲頭，赤裸著肩膀，光著腳丫。家庭條件好一點的，才會有背心和布鞋穿。一天早晨，我正在喝紅薯稀飯，村東頭的玩伴小強背著書包一蹦一跳來到我家門前，大聲喊我去上學，滿臉的興奮和驕傲。原來，他的腳上穿著一雙赤褐色的新塑膠涼鞋。多么漂亮的涼鞋啊！穿上它不僅不悶腳，還能在泥水里玩耍。我放下飯碗跑到父親跟前，嚷嚷著讓父親給我買，并威脅說，不給買就不去上學了。而我的要求又一次遭到父親的拒絕，就在父親掄起巴掌的一瞬間，在一旁喂豬的母親快速地跑過來，一把把我拉到堂屋里。母親一邊給我擦眼淚，一邊把書包挎到我的肩膀上，微笑著安慰我說：“快上學去，趕明兒媽媽就給你買。”我似信非信地點著頭，狠狠地瞪了父親一眼，極不情愿地跟著小強上學去了。其實，我心里也知道，母親根本沒錢給我買涼鞋，她只是怕我繼續鬧下去，又會遭到父親的打罵。我也知道，小強的父親在鄉供銷社工作，每月都有固定的工資，我家根本沒法和人家比。所以，我到了學校進了教室，很快就把涼鞋的事情忘了。

當天夜晚，我看見母親在她的那個木箱子里翻找著什么，也沒有太留意。因為我已經習慣了，母親每天都是從早忙到晚，很少有閑下來的時候。我不知道她什么時間休息，什么時間起床的。又過了兩天，當我被姐姐叫醒洗臉吃飯，背上書包準備去學校的時候，母親從地里干活回來了，兩眼紅紅的，看上去很疲憊。她笑著把我喊到堂屋里，讓我坐到凳子上，然后從身后的鞋筐子里拿出一雙花布涼鞋，幫我穿到腳上，嘴里說道：“不大不小，正合腳。”這是一雙用碎花布做成的布鞋，鞋面上并排開了六個小洞，小洞的四周用紅色的絲線鎖了一圈紅邊，鞋帶子也是用布條做成的，上面還繡著幾朵小花，真是太美了。比小強的塑料涼鞋還要好看，我也有涼鞋了，我對著媽媽臉上親了一口，在院子里來回走了好幾圈，然后跑出門，去喊小伙伴上學去了。

后來我才知道，母親為了給我做這雙布涼鞋，三天三夜都沒有合眼。她先是翻箱倒柜找破布打鞋底、納鞋底。然后她又冒著酷暑跑了十幾里路，到鄉里找一個遠房表妹討了一些做衣服剪剩下來的邊角碎布。回到家后，母親每天干完繁重的農活，夜里等我們都睡了，在昏黃的煤油燈光下，比照小強穿的塑料涼鞋，一針一線地縫制而成。聽姐姐說，因為連續熬夜，母親的手指被針尖扎破好幾次。聽完姐姐的話，望著母親布滿血絲的雙眼，我的心忽然一陣酸楚，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，內心深處充滿了內疚。為了孩子的一個小小愿望，母親卻付出那么多的辛勞，一針一線都飽含著母親對兒子真摯的愛。

從此，我好像一下長大了。我不僅開始好好讀書，放學后還和姐妹們一起主動幫父母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或農活，盡量減輕他們的負擔。我對這雙布涼鞋特別愛惜，平時就用紙包著，放到床下的木板上，仍然穿著一雙破布鞋去村小學上學。直到后來小了穿不上了，被妹妹搶了去，還依然如新的一般。

如今，不管是城市還是農村，人們早已過上吃不愁穿不愁的幸福日子。我也由一個懵懂少年變成白發染頭的老翁，但每到夏天，看到孩子們穿著各式各樣的涼鞋在大街上行走、在公園里游玩，我便會想起母親，想起母親給我做的那雙布涼鞋，好像又回到了童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