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張天福

    天河里溢出一滴水來，滴到秦嶺峰巔，水滴迅速一分為二，半滴向北，半滴向南滾去。

    一滴滴、一串串的水滴滴下來，一分為二，晶瑩著、閃爍著向北流入黃河，向南流入觀音河、月河、漢江，遇巴山而謙讓，溫柔地注入長江。

    月河懷抱著一座玲瓏的古山城——漢陰。月河、天河、黃河、長江、秦嶺、巴山和這片土地血肉相連，須臾不可分矣！

    山城乖乖地睡在仲夏的深夜里，沒有鼾聲、沒有夢囈，只有秦巴腹中、月河臍帶微微泛起的胎息綿綿、心音怦怦。

    我靜寂成一粒息，溶在夜里漂浮。飄飄然到了月河邊緩緩落下，立于丈許高一橢圓形袖珍山丘上，定神、屏息、靜氣，打量月河里這片夜色：

    東北有黛色淺山朦朧，后有依稀的大山蜿蜒橫亙，應該是依王氣磅礴的八百里秦川而立的秦嶺了。夏日的太陽會從那堅毅浩蕩的山里升起來，西南層嶺野茫，夜霧繚繞，清爽之氣彌漫，后面是壁立千仞的大巴山；西北、東南一宏偉大川泄過來，那是月河的杰作。山林雜其間，花木嵌深豁，松竹怡然著，鳥雀睡著了！月河從那深山里自北而南蜿蜒婀娜著，溪水簡約清澈，靜寂泰然，流到我面前恰有一支流向懷中流淌而來。山風、溪風、川流之風融成清涼爽潤的氣息姍姍而來。

    天邊一輪半月，像姜黃的一刀西瓜從半空落入溪流，散淡的夜星或暴露在藍天里，或半遮面在稀疏的白云邊，含羞綻瑟，攜白云藍天落入溪流里，我的倒影和靈魂也隨她們落入溪流。

    月河默然著倩秀的肢體靈動遠去，永不回頭，是天地間的一墨雅書；星、空、云散落水中，幻化為一篇散文；水中的牙月燃燒成一首嘹亮的詩；好書不在多，有此一墨足矣；好詩不在多，有此一首足矣；好文不在多，有此一章足矣！山、水、川、河、林、村、舍、橋、石、竹、寺、觀、云、空、月、星構成一幅靜寂永恒的曠世畫卷，月河里的沉月，是畫卷的點睛之筆。好畫亦不在多，由此一幅亦足矣！

    我倒影成岸邊一株嫩綠的小草，默默地閱讀著——

    岸邊依稀著花草，散發出幽微的、淡淡的、純凈的花香。黃花白芨、虎耳草、金絲桃、醉魚草、八仙花、落新婦、七葉一枝花、四照花等。黃的、白的、粉的、紅的、橘色的，奇香濃郁，醉人、醉天、醉地，連月河也醉得悠悠然、蕩蕩然、昏昏然、懵懵然了。鳥兒把倩影忘入水中，收起最后一鳴清脆，躲進巢穴醉入夢中。親密接觸“東方寶石”——朱鹮、山林飛虎——鼯鼠、福壽雙全不羨仙——綬帶鳥等。醉意溶河水蕩漾，乘月色飛翔，駕山風悠然！

    我身披月光，沫入清氣，面西北立于袖珍小山，沉靜靈魂、張開毛孔、緩緩呼吸。吸星月之靈氣，納山河之精華，吐世俗之濁氣。漸入佳境，身心飄飄然起來，仿佛生出翅膀，駕月色飛翔，眼前呈現一幅幅奇異畫面：

    大地深處的濤濤富硒帶；月河灘綿長的滾滾沙金；朝廷貢品麩金、鎏金、絲綢、生漆；鳳凰山上的銀杏；天池邊的古桂；陸羽心儀欣然入《茶經》，醉意貴妃是瑤臺月下遇見的仙子的“芽茶”； 油杉、杜仲、蚊母、黃精、鎏金蠶；漩渦、廟會、茶馬古道、天上街市、石板房、古村寨、古堡、古山城、文峰塔、鐵瓦殿、兩合巖、蠟燭山、澗池鎮、周丈人；還有“滿城燈火列星案，一曲尋水繞太極”的一片世外錦繡。

    醉乎？思緒繞水月綿綿，順月河流淌……

    思緒飛到了乾隆年間的湖廣歲月，戰亂、天災、人禍，民不聊生，鄉民紛紛背井離鄉，難民如潮，向北逃難求生。一楊姓家族來到漢陰，接著，湖南省長沙府善化縣一窮苦村子里的一支吳姓族人拖家帶口、攜老扶幼、車拉馬馱、肩挑背扛，經湘江、涉洞庭、過長江、歷漢水，在一個險惡的漩渦中逃過了生死之難、入月河北上。一個月色朦朧的夜里，到達鳳凰山下，月河的月護送他們登岸。族人對著南方拜了3拜，對著月河拜了3拜，對著鳳凰山拜了3拜，披著夜色、月色和南方的膚色，翻山過澗，在楊姓族人的協助下，在一片緩坡下定居下來。之后，吳氏五個家門先后來此。他們揮汗開山造田，在北方的土地上播種下了南方的種子——稻谷、文化和勤勞，生計有了保障。歷經14個年頭，墾坡為田，形成規模。乾隆后期，吳姓族人建起了自己的家園——鳳江和堰坪。隨后，劉、石、張、屠、馮等家族陸續遷來，歷經100余年，把山坡開墾成層層疊疊、旱澇保收的肥美良田，成為塞北江南的一道奇異景觀。

    月河岸邊屹立著“山列花屏迎銳氣，水環磬帶集祥光”的湖南吳家竹園堡子、石院堡子；廣東客家人林氏“致祥堡”高懸的 “林家堡子”；福建龍巖張氏后裔于嘉慶元年始建，歷時5年建成的福建土樓風格的“永寧堡”和“福寧堡”。月河兩岸，從城市到鄉村，散落著星羅棋布的古堡村寨，是漢陰又一大文化景觀。

       月河發源于秦嶺，入漢江，鳳凰山屹立岸邊，是漢陰的母親河，造就了廣袤的山地平川和沃野沙洲。大雁四季棲息，流連忘返。這是一個民族雜居、文化融合、民風相匯、歷史同根的地方，南北和合、東西交融，形成了獨特的月河文化。弦子戲、漁鼓、社火、漢調二黃、山歌、民謠、花鼓子、道情、端公調、漢劇、高臺、坐臺、舞龍、高蹺、秧歌、三月三廟會、舞龍燈、采蓮船、皮影等。月調是漢陰土生土長的文化形式之一，綿延委婉，如泣如訴，以皮影演出居多，月調的起源與月河密不可分。漢陰人是唱著那首“月亮走，我也走，我給月亮提燈籠……”的歌謠長大的。陸游在陜南生活多年，作《小舟游近村，舍舟步歸》（其四）云：

  斜陽古柳趙家莊，

  負鼓盲翁正作場。

  死后是非誰管得？

  滿村聽說蔡中郎。

    地靈人杰，月河岸邊是人杰薈萃的地方。

    浙江吳興縣竹墩村沈家祖父沈際清為官，隨左忠棠入陜官廨定遠廳，舉家遷至興安府月河邊定居，此后3代在此生活。“三沈”兄妹6人（3子3女：子士遠、尹默、兼士，女毓竹、毓玨、毓瑾）出生于此。三沈成為北平文學界權威之首：當時最為著名的是“三沈、二周（周樹人、周作人）、二馬（馬幼漁、馬衡）”。三沈在北大講歷史、哲學、文學，沈士遠號稱“沈天下”。中國書壇有“北于（于右任）南沈（沈尹默）”之謂。沈氏兄妹常在鳳凰山月水嬉戲，觀日出、撈沉月、喊山岳、飛澗豁、穿密林、踏田園、讀詩書、習書法、勵宏志、鑄精魂、納民風、養厚重，成就了一代文壇巨匠和文化史上“一門三杰”的曠世奇觀。鑄就了“堅持正義、弘揚學術、不畏強權、愛國進步”的“北大精神”！沈尹默在《自述》中說：“山居生活，印象至深，幾乎造就了我一生的性格。”

    唐代高僧、南岳禪宗祖師懷讓、“陜南第一軍”、3位開國將軍、皮影王、丹青高手查少白、世界語的傳播者北京大學歷史系高材生陳兆樞都誕生在這里。陳兆樞與蔡元培、吳稚暉一起創辦了北京世界語專門學校，任總務長。五四運動爆發，與愛國學生一道參加“取消二十一條”的游行示威、火燒曹汝霖住宅、痛打章宗祥被捕。

    漢陰人的性格是這月河月的性格——默。默，有著謙讓、寬闊、沉穩、大氣、厚重、堅韌、剛毅、柔和、朗潤。于無聲處聽驚雷，退一步海闊天空。無語是最高的輕蔑。默是一種恢宏的境界，一個無極的高度，一種博大的智慧，一勁恒久的耐力，一個無際的空間，一道炸響的閃電，一個無底的深厚，一力克剛的柔韌，一個無堅不摧的性格，一滴穿石的積水，一個氣吞山河的胸懷，一個富有的收藏，一閃耀眼的靈光，一陣呼嘯的狂飆，一輪牽動大地、星空和太陽的明月，一塊無價的積玉，一洞深不可測的寶藏，一團凝固的火焰，一聲響極的吶喊，一支穿越時空的鳴鏑，一個萬物的牽掛和萌動……

    沈尹默先生的名字已經把“默”給世人解讀，他書寫一紙榜書——積玉。用書法點化世人：默，可以積玉。

    漢江從月河懷里流過，漢陽鎮天池村有千年古桂，名“姊妹桂”。樹冠分成兩半，一半開著金桂花，一半開著銀桂花。樹冠奇大，覆蓋100多平方米的土地，如一柄碧綠的巨傘，遮下一片陰。

    啊……月河……月河月和漢江……天池……桂樹……桂花……

    我——醉了——

    天池輪月河上頭，

    古桂開花金銀秋。

    借得姊妹一默酒，

    飲醉萬千江海流！

    老子說：“人法道，道法天，天法地，地法自然。”其實，自然也可以法人的。這原本是一個睿智的太極輪回，人是大自然的精靈，人本自然嘛！

    夜，更深了。我微微晃動的身軀愈加飄飄然起來，起飛、起飛、飛起來了！漂浮在無際的大海里，翱翔在茫漫的星空里，沐浴在一種說不出的舒服里。飄吧、飛吧、舒服吧!享受這幻化的極樂。

    我收著漂浮翅膀和遠去的思緒，把眼睛慢慢睜開，環視一周這夜的靜寂，緩緩抬起頭來——河月已經當空，我正站在月下，想起了尹默先生那副篆書對聯：

        儀宇方諸朗月，

    文章炳于中天。

    唔……

    月河月！

我，默然了。幻化為一個精靈，緩慢地飛向月河深處那牙默月……